巴尔扎克小说连载：邦斯舅舅（8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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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男女门房的标本
　　巴黎颇有些诺曼底街那样的街道，教你一进去就像到了本地：在那儿野草会开花，有个过路人就会引起留意，四邻八舍都相互认识。房屋全要追溯到亨利四世的朝代，其时特意开辟这个地域，要把每条街题上一个州省的名字，中心造一个规模宏丽的广场题献给国家[37]。以后的欧罗巴区等等，便是这个操持的重演。世界上的一切，连人的头脑操持在内，都得到处重演。两位音乐家在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的老屋子内，住着三楼全部；临街的一幢，却是在上一世纪玛莱区最走红的时代盖的[38]。
前后两幢都是一个八十老人叫作比勒洛的财产，代管的是他用了二十六年的门房，西卜先生和西卜太太。但因进项不多，使一个在玛莱区当看门的人没法生存，所以西卜除了在房租上拿百分之五的回扣，在每车木柴上抽一定命量的燃料之外，还靠他的技术挣点儿钱：跟很多多少门房一样，他是个成衣匠。一来二去，西卜在街坊上有了信用，不再替成衣铺老板做活，而专门给周围三条街上的人缝补，翻新；这些活儿，他在本区里是没人竞争的。门房很宽敞，氛围很好，附带还有间卧房，因此西卜夫妇被认为一区的同业中最幸福的一对。
　　西卜生得单薄，矮小，整天坐着不动的生存，把他的皮肤差不多变成了橄榄色。伏在跟临街那个装有铁栅的窗洞一般高低的工作台上，平均挣二法郎一天。虽然到了五十八岁，他还在做活；可是五十八岁正是看门人的黄金时代，他们待在门房里正是得其所哉，仿佛牡蛎守着它的壳一样；而且到了这个年纪，他们在一区里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。
　　西卜太太从前是个牡蛎尤物[39]，凡是牡蛎尤物不消追求而天然能遇到的风流艳事，她都经历过来；然后到二十八岁，由于爱上西卜，向蓝钟饭店辞了工。小家碧玉的姿色是保持不久的，尤其是排列成行，坐在菜馆门口做活的女人。炉灶的热气射在她们脸上，使线条变硬；和跑堂的一块儿喝的剩酒，渗进她们的皮肤；因此牡蛎尤物的花容玉貌是衰老得最快的。西卜太太还算运气，正式的婚姻和门房的生存，刚幸亏紧急关头把她的美貌保住了。凭着那种男性美，她很可以做鲁本斯的模特儿[40]，诺曼底街上忌妒她的同业却乱说乱道，叫她大阿福。皮肤闪闪发光，跟整堆的伊西尼牛油一样教人开胃。虽是胖子，她楼上楼下做起活来，那股快当劲儿却是谁也不能比。她已经到了那一流的女人须要剃胡子的年纪。这不是说她四十八了吗？看门女人的胡子，对业主是整齐与安全的保障。倘若特拉克洛阿瞧见西卜太太大模大样地扶着她的长扫帚，准会把她画做一个罗马时代的女战神的。
　　古怪的是，西卜夫妇（照法院公诉书的口吻，应当说男人西卜，妻某氏）的职位，竟会有一天影响到两位朋侪的生存！所以写历史的人不得不把门房的本相叙述得具体一点，以求老实。临街的屋子一共有三个公寓，院子和花园之间的老屋也有三个公寓，全部房租共计八千法郎左右。别的有个卖旧铜铁器的商人叫作雷蒙诺克的，占着一个靠街的铺面。这雷蒙诺克近几月来改做了古董交易，很知道邦斯藏品的代价，看见音乐家进收付出，总得在铺子里向他打个招呼。所以西卜夫妇除了住房跟柴火不费钱之外，房租上的回扣大概有四百法郎；西卜做活的收入每年统扯有七八百；加上年赏什么的，进款的总数约有一千六，都不折不扣地给夫妻俩吃掉了。他们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平民都好，西卜女人老说：“人生一世，只此一遭！”由此可见她这个大革命时期出生的人，干脆不知道什么叫作《教理问答》。
　　眼睛橘黄色而目光傲慢的看门女人，凭着蓝钟饭店的经历，懂得点儿烹调，使她丈夫受到所有的同业倾心。因此，到了中年而快要踏进老年的时候，西卜夫妇连一百法郎的积贮都没有。穿得好，吃得好，他们还靠着二十六年的明净在街坊上受人恭敬。他们固然家无恒产，可也没有（用他们的说法）拿过人家唔个小钱；由于西卜太太讲话特别多用N音，她对丈夫说：“你唔是个唔宝物！”这种怪腔怪调，是跟她的不理会宗教一样的无理可说。两口儿对于这种毫无亏心事的生存，六七条街上的人的敬重，业主让他们管理屋子的大权，非常得意；可是有了这些而不能同时也有储蓄，不免使他们暗中发急。西卜常常诉苦手脚酸痛，而西卜太太也嘀嘀咕咕的，说她可怜的西卜到这个年纪还得做活。早晚会有那么一天，一个看门的过了三十年这种生存之后，要怨当局不公平，没有给他荣誉团勋章！只要有人在闲话中间提到某个老妈子只干了近十年，东家便在遗嘱上给了她三四百法郎终身年金，马上会一传十，十传百，到处在门房里引起许多絮聒，证明巴黎那些干下等行业的存着多少忌妒的心：
　　“唉！咱们哪，就轮不到在遗嘱上有个名字！咱们没有这福气！可是哼，那些仆役能跟我们比吗？我们是人家的心腹，经手房租，替他们看着这个，守着那个；可是人家只拿我们当狗对待，不多不少，就跟狗一样，你瞧！”
　　“一切都是运道！”西卜从外边拿着件衣服返来，说。
　　西卜太太双手叉在粗大的腰里和邻居谈天的时候，直着嗓子叫道：“要是我把西卜丢在门房里，自个儿去当厨娘，现在也能有三万法郎存起来了。我不会做人，只晓得守着舒服的屋子，暖温暖和的，既不省穿又不省吃的。”


第13章 大为惊奇
　　一八三六年，两个朋侪一搬进老屋子的三楼，西卜家的生存就大起变革。事变是如许的。许模克和邦斯一样，住到哪儿都是教门房——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——招呼家里的杂务。来到诺曼底街，两位音乐家就决定请西卜太太打杂，每月给她二十五法郎，两人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。刚满一年，老资格的看门女人在两个男人家里就能支配一切，等于她支配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比勒洛的屋子。她把他们的事当作自己的事，口口声声总是“我的两位先生”。而且，她看到一对榛子钳像绵羊一般的柔和，生存挺马虎，绝对不猜疑人，简直是孩子，她便凭着那种下等阶层妇女的心肠保护他们，疼他们，伺候他们，忠心耿耿，甚至偶然会抱怨他们几句，不让他们在一样平常生存上亏损——许多巴黎家庭便是如许增加开支的。两个单身汉花了二十五法郎，无意中竟得了个母亲。发觉西卜太太那些长处之后，他们很灵活地向她道谢，说些好话，逢时过节送些小礼，使相互的关系愈加密切了。西卜太太认为受人赏识比得人财帛更快乐，知遇之感能增加工钱的代价也是人之常情。西卜替两位先生当差的时候，岂论是补衣服，是跑腿，或是别的什么，都只收半费。
　　从第二年起，三楼房客和门房的交情又深了一层。许模克跟西卜太太做成一桩交易，使他疏懒的脾气和百事不想管的愿望，完全得到满意。以每天一法郎半，每月四十五法郎的代价，西卜太太包下了许模克的中饭跟晚饭。邦斯以为朋侪的中饭怪不错，便出十八法郎也包了一顿。这种供应伙食的办法，在门房的收入项下每月增加了九十法郎左右，把两个房客变成了不可陵犯的人物，简直是天神，天使，天主。
咱们的王上听说是很夺目的，但宫中对他的侍候能不能像人家对两个榛子钳那么周到，倒很难说了。他们喝的牛奶是直接从桶子里倒出来的原货；报纸是白看二楼或四楼的，那些房客起得晚，须要时可以推说报纸还没送到。他们的屋子、衣服、楼梯间，一切都由西卜太太收拾得像佛兰德人家一样干净[41]。许模克从来没想到能如许的快乐；西卜太太把他的生存安排得十分简便；花上六法郎，洗衣服和缝补也归西卜太太包揽了。伙食账跟洗衣费之外，另外买十五法郎的烟丝；每月这三项开销共计六十六法郎，一年七百九十二法郎。再加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捐税，一共是一千零十二法郎。西卜负责许模克的衣着，约需一百五十法郎。这位潇然意远的哲人，一年花上一千二百法郎便对付过去了。在玛莱区诺曼底街，靠西卜太太帮忙，一个人有一千二年金就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：那些一心想住到巴黎来的欧洲人听了，不是要喜出望外吗？
　　那天，看到邦斯在薄暮五点左右回家，西卜太太简直发呆了。不但这是从来未有的事，而且她的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见她，更不必说招呼她了。
　　“喂！西卜，”她对丈夫说，“我看邦斯先生不是发了财，便是发了疯！”
　　“大概是吧。”西卜回答的时候把一只衣袖掉了下来，照裁缝的鄙谚说，他正在给那只袖子加衬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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