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刑执行前，他玩了人生末了一次游戏

作别西天

清晨，在一个草木茂盛的平原上，艾伯伦的大法师阿萨克斯正在钻研魔法。突然，一股诡异的绿雾席卷而来，声势隆隆，犹如怒涛。
阿萨克斯察觉到了异动，口念咒语，挥出一道波动。金黄的能量波与雾气交汇后，不料摆脱了控制。它仿佛有了生命，在空气中狂躁地跳动，简直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。下一个瞬间，金蛇反噬了它的主人，猛烈地射进他的眉心。阿萨克斯被击倒在地，失去了意识。

当阿萨克斯再次醒来时，一个满身被魔力符文覆盖的男人正站在眼前。他告诉阿萨克斯，已往7年了，曾经的世界已沦为废墟。一轮邪恶的红月出现在星球的轨道上，带来了湿黏的黑色雨水，而黑雨又让亡者破坟而出，大地上游荡着无数行尸走肉。

男人告诉阿萨克斯，他必须观察红月的秘密，救济世界。
一场冒险箭在弦上。
阿萨克斯是比利创造的角色，比利是一个地下城主（Dungeon Master, DM），这是指桌游「龙与地下城」（D&D）的主持人。比利能用笔墨和语言勾勒出一个世界，再和朋侪一起扮演其中的角色，展开一场又一场伟大冒险。
比利构思好故事后，接下来要做的，是调集队友。
他撕下几页笔记本，简短写下故事和约请。比利把纸片藏在手心，只要比及放风时间，就能托人带给隔壁牢房的人。
比利，18岁入狱，是一个死刑犯人——和他跑团的人，也都是死刑犯。
死刑犯人们绘制的舆图、骰子等，这些道具让他们能在牢狱里跑团
日光被栅格窗无情地切割，玻璃碎片一样光斑扎在比利的脸上。狱警在铁门外巡逻，腰间别着一根黑暗的警棍，游荡的警帽像一只黑暗的乌鸦。牢房是单人居住，放风也是一对一的，死刑犯被克制在户外聚集。在严酷的管理下，许多犯人在被正法前或崩溃，或抓狂，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念头，申请提前处刑。
对于剩下的人来说，跑团是险些唯一的慰藉，是走向既定止境前一段短暂的插曲。
比利知道，4月20日，狱警会将他扣到车上，这是他被羁系25年以来第一次外出。等他抵达那个地方后，会坐上一把冰冷的椅子，无色的毒剂会透过针筒缓慢推入他的静脉。暗赤色血液会像输送氧气一样，让毒药灌满满身。
这是比利与「龙与地下城」的故事，也是他赎罪的故事，也是他生命末了的故事。

比利的故事最早被《纽约时报》报道，作者凯莉花7年与美国德州的波伦斯基牢狱中的犯人交换，记录下来了死刑犯人的处境——以及他们是怎样在严酷管制下，近乎沉迷地玩「龙与地下城」的故事。

在凯莉看来，死刑牢房无疑是全世界最严酷的跑团环境。
首先，波伦斯基牢狱实验严酷的单独羁系制度，犯人无法坐在一起。普通人在跑团时，会围坐成一圈，嬉笑打闹，这对死刑犯人来说无法想象。他们每周只有3次运动机会，而且只能单独行动。
波伦斯基牢狱大门
犯人们跑团的场合有两种，一是在列成一排的牢狱中，各自蹲坐，大声喊叫和隔壁的狱友沟通。
「我要释放魔法！」一个人喊。声音大到牢房上下两层都能闻声。
「那你需要掷骰子了。」另一个声音在楼道里反响。
另一种情况是传纸条，他们把这种特殊的纸片叫「风筝」，在上面写好游戏信息后，趁守卫不注意或有人在生手动时通报。地下城的消息，就通过雪花般的纸片，从一间牢房来到另一间。
这是死刑犯人住的隔间
其次，跑团须要的道具，包括规则书、骰子、舆图等，都是不被牢狱管理规则答应的违规品。游戏本身含有强烈的暴力元素，骰子是赌博的必备道具，而持有舆图可能会被视作策划越狱。
当犯人们入狱时，统统有关道具不是被没收了，就是在安检中秘密失落。他们只能手工制作游戏道具。
好比，手绘的战斗舆图。可以看到左下角有比例尺，右下角有非常详细的图示阐明。

手写的角色卡，手工排版一丝不苟，字迹工整，数值均用铅笔填写方便修改。

角色的特殊能力，拥有的普通道具和魔法装备，也都写在了角色卡上。

至于骰子，他们在纸上画了一个圆，平分成20个地区，附上一个打字机零件改造的指针，旋转起来，这就成了一个和骰子等效的「小罗盘」。

严酷的管理并非毫无由头，在1998年的感恩节夜晚，7个死刑犯企图越狱，这是一次仔细策划的越狱，有人专门负责制造噪音，有人趁机用偷窃的钢锯剪碎钢丝网。末了，其中的6人被抓捕，1人在一周后被发现淹死在树林的河流里。
自那以后，牢狱采取了尤其严酷的管制。只管犯人们可以或许私自制作小道具，但许多时候不得不在没有道具的条件下玩游戏。良好的DM依然可以或许胜任，纵然两手空空，也能带领其他人一起冒险。
比利就是一个如许的DM。

凯莉撰写的这篇关于死刑犯在狱中跑团的报道虽然发布在了《纽约时报》上，但值得一提的是，这篇文章还是在一个叫做「马歇尔项目」的支持下发表的。
根据官网介绍，「马歇尔项目」是一个「关注刑事司法的非营利性新闻机构」，专注于羁系美国司法体系。这意味着，凯莉撰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标是描述死刑犯人的处境，并展示美国司法体系中可能需要改进的方面。
网站的官方介绍
而凯莉曾经也是一个重刑犯。出狱后，她投身新闻行业，致力于报道司法体系的不完善。在这篇报道中，无论是从报道的事实，还是有偏向性的文学化形貌，其实能看出对凯莉来说，她盼望司法体系更关照犯人——纵然是曾犯下大罪的死刑犯人。
详细来说，这篇文章有两点主要内容。第一，德州对死刑犯人的管理非常糟糕，无法满足犯人们的基本需求。第二点则更具有争议性，即如果一个在18岁入狱，并在牢狱中度过了25年的犯人已经得到改造，如许的话，是否还有须要正法他？
本文无意针对这些标题给出解答，因它们是抽象而道德的，没有哪一方能说服全部人。凯莉的这篇报道也只是漫长的观点拉锯中的微小一环。
但了解文章的配景后，我们就能明确为什么她偏重地形貌「龙与地下城」了。由于游戏就像一扇能透视心灵的窗子，可以或许展现当事人的生存和他的想法。
表格化的手绘关卡舆图
凯莉在文中写道，比利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德州人，个子高大，小时候在农村长大。他的父亲曾在工厂工作，母亲是本地教堂的管理员——听起来像是一个正常家庭。
惋惜，比利的童年是一场悲剧。不仅父亲缺席了他的人生，他还长期遭受母亲用皮带和塑料管子的殴打，甚至10岁那年，由于偷拿家里的钱，被她用枪指着威胁。
母亲曾告诉他，他的父亲是外星人，除了她以外，没有人会再像如许爱他。
无论是父亲的外星人身份，还是他只配得到的母亲的爱，比利都曾深信不疑。
比利2019年在牢狱拍摄的照片
18岁那年，比利敲响了一家人的门，谎称想借用电话。他和一个家庭同样破碎的女孩暗中策划，想偷走一辆汽车，然后远走高飞。不幸的是，对方发现了他们的企图，在争执中比利开枪打死了男人。二人惊恐地驱车避难南方，两天后，他们被警方逮捕；3个月后，比利被判正法刑。
比利在牢中度过了余下的全部韶光。在入狱前，他从未玩过「龙与地下城」，但在狱中，这成了他熟练把握的、赖以为生的武艺。
「龙与地下城」在狱中有多火呢？根据一个囚犯透露，他曾被拉进了一个由前墨西哥黑手党构成的小圈子，这群人本来非常封闭，但听说他会画画后，盼望能拉他入伙，为他们绘画游戏里的插图。
简易的俯视角战斗场景
讲故事的本了解日益熟练，画图的水平也会随着一张又一张舆图、角色卡而增长，比利每完成一场冒险，都赋予笔下的角色新经历。这些角色在纸和笔的世界里游历世界、增长见闻，享受绝对的自由。
这种自由是他未体验过的——不仅是他，大量在18岁、19岁入狱的人还没能真正领会现实生存的边幅。是在「龙与地下城」的世界中，他们第一次有了属于本身的住宅，第一次去银行取钱，第一次去商店购买载具……他们的生存从铁门关上的那一刻便被冻结了，但游戏里的角色才刚刚清醒。
比利入狱后不久就熟悉了规则，而且深深地着迷，后来他成了狱中最好的DM之一。比利创造了他的专属角色——大法师阿萨克斯。他为此写了数不清的设定笔记，手绘了大量人物插画。
*仅为示意图，并非比利的作品
在比利笔下，阿萨克斯的母亲咬牙打工，不遗余力把他送到了申明远扬的魔法学院。在那里导师将他抚养成人，母亲的爱也始终支持着他。阿萨克斯很快展暴露了魔法才华，不仅能控制简单的元素，还特别善于雷系法术，或是筑起火焰高墙吞噬仇人。每天，阿萨克斯在卡里尼魔法公会中研制细密的武器，盼望借用他的发明，能闭幕一场世纪之战。夜晚，阿萨克斯踩着夜幕归家，将童年的两小无猜，现在的妻子拥入怀中。
其实，阿萨克斯很洪流平上是一个活得更好的比利。比利在高中时最善于电气，狱中的人如果有什么小东西坏了，总是第一个想到他，而他有求必应；阿萨克斯恰好最善于使用电流和发明装备。比利有一个早逝的哥哥，阿萨克斯的姐姐不幸早夭……只不外，他们还有着显著且悲哀的不同——阿萨克斯的母亲在困难时依然爱着儿子，而他善于的武艺为他带来了安稳的生存。

这两点，比利都未曾拥有。
阿萨克斯从不躲避困难。最重要的是，他做过最差的选择，也没有摧毁他的一生。

「比利是一个『好人』，这是大家的共识。」一个囚犯评价道。
很难信赖一个抢车未遂，枪杀无辜的杀人犯，会被称为「好人」。尤其当这种话是从同为死刑犯人的狱友口中说出时。
这名囚犯告诉凯莉，在波伦斯基牢狱，「朋侪」是一个奢侈的概念。牢中的人大多是申明狼藉的恶棍，信任对他们来说是童话故事，叛逆才是冰冷的常态。但是当比利在组织一局跑团时，游戏总是显得安静且秩序，连囚犯们的斗嘴都会变少。
也有故事设定在当代配景，这是一场在汽船上的战斗的示意图
其他DM组织跑团时，总喜好随性而起，即兴而散。比利不一样，他喜好安排好固定的时间，通常是每周三、周五早上9点开始，到晚上休息时竣事。游戏过程中，沉默沉静的男人们偶尔会开口说起药品或家庭标题、曾经犯下的罪，和巨大的黑色的无法弥补的心理创伤。
「有了比利后，跑团成了一种心理治疗。」这名囚犯总结。
跑团的道具
囚犯还告诉凯莉，他的母亲在2013年去世了，这个消息让他倍感忧伤。他不再有心思跑团，只是蹲在牢狱里哭泣。夜里，他跟隔壁的比利回想，妈妈曾是一名警官，她为工作感到自豪，惋惜后来她去职了，成了一个雅达利店员。他说他还记得母亲第一次带他去阛阓，教他怎么用电脑。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了。
在他哭得泣不成声时，比利悄悄递来了几颗攒下的果冻软糖。
凯莉在文中写道，科学研究表明，青年（例如，18或19岁）的大脑结构会随成长发生显著改变，最显着的改变之一是前额叶皮质，这是处理情绪管理和预料行为后果的脑补结构，会在年龄达到30岁前不停完善，增强他们处理冲动情绪和克制失控行为的能力。
比利，大概真的可能在牢狱中悔过了。25年漫长的羁系让他变成了一个与18岁冲动、邪恶的混蛋不同的人。
还是说，人的本质是不可改变的呢？

2019年末，比利得知了他的处刑日期——2020年，4月20日。
比利陷入了消沉。这是他25年前播下的恶种，现在已经结出了邪恶的果实。他无力反抗命运的来袭，更况且，杀人偿命。这无论在道义上，还是法律上，都是他应当取得的效果。
波伦斯基牢狱的大门外
死亡的概念从未如此清晰地逼近比利，被判正法刑后，法律对待死亡的审慎让他能在狱中延长生命，但这种生命对他来说无疑是苟延残喘。然而，过了一段时间，他逐渐习惯了这种倒数的人生，开始玩游戏，甚至通过纸笔结识了自由世界的朋侪。比利逐渐接受了这种生存，纵然是他如许的人每天也有了盼头。他会等待接下来的冒险，以及从迢遥的地方投进邮筒的信件。
但是现在，这种惨淡的感觉又返来了。死亡的日期不是遥遥无期，也不是按年而是按月甚至按日盘算——4月20日，处刑。巨大的恶心感打击着比利，无论做什么都没故意义了。他也不再愿意到场跑团了。
一天、两天、三天……比利在狱中无言地度过，狱友想让他打起精力，于是他们告诉他，由阿萨克斯开始的冒险必须由阿萨克斯作结。于是，比利和他的角色，又重新睁开了眼。
阿萨克斯开始观察血月的秘密，这次的仇人空前强大，他被迫向本身释放了一项秘法，以获得超凡的力量，但是这要求他付出等量的代价。如果他遭受重击，便有自爆的风险。

比利和他的队友们从未有过如此艰巨的战役，无论地下城主怎样想让他们赢下这末了一局，但是总被骰子无情地拒绝——在跑团中，如果骰子掷出1点，也被称作「大失败」，玩家将会输掉任何判定。
命运般的指针转向了1点。阿萨克斯被沉重的一击打倒，紧接着他体内的巨大能量狂躁涌动，他的身体里发出急切的声响，先是坚固的腹部，再是宽厚的胸膛，沉闷的爆裂声像油炸豆子一样噼里啪啦。阿萨克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伏，苦痛的青筋从他脸上暴起，然后狂乱地伸张。随着一声低沉的巨吼，然后是巨响，阿萨克斯像西瓜一样爆裂，血雾在沙地上放射成了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圆。
阿萨克斯死后，他的队友也相继倒下。有人发起重新开始，但比利知道，他没有重来的时间了。
两星期后，比利被处决了。
比利死后，人们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找到了数百张草图、舆图、设定集等。他们还在叠得丰富的纸片中，惊讶地发现了一张工整的信纸。这是一封手写的致歉信，收信人是被害人的儿子，落款日期是1997年，是比利入狱后第4年。
比利的遗物。左上的指针骰子正是由他手工制作的
据比利的状师说，比利一直没有寄出那封信。但在生命的末了时候，他下定决心写了另一封致歉信，嘱托人在他死后寄出。
现在，这封迟到了25年的歉意，连同比利的死讯，已经抵达了受害者眷属的手上。
这是比利故事的闭幕，而卡里尼的阿萨克斯，也永远地闭上了眼。


部门插图源自网络。
参考文章：
When Wizards and Orcs Came to Death Row（《当巫师和兽人来到死刑牢房》）
https://www.themarshallproject.org/2023/08/31/dungeons-and-dragons-texas-death-row-tdcj

来源：https://www.toutiao.com/article/7281589577624994319/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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