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小差的镇警（小说）

颜容

作者/董霖（原创小说，版权全部，盗版可耻，绝不姑息）

集县下辖的三家店镇警员所，半年没开一文钱警饷，只供住宿和每天一顿餐食。民国七年，三家店镇警员所警长及副警长和警员九人辞职。
三家店警员所一共十个人，呼啦走了九个，就剩一个包长岁还非正式警员，是警所雇佣的杂役。集县警局也开不出满饷正闹人荒，正局长抱病在家休养，副局长诸事忙得焦头烂额。郑副局长得知此事，第一反应这个包长岁是忠良，随即叨教局长报送省警员厅批复，给警所唯一留守的包长岁连升两级。
包长岁从杂役升正式警员，从警员立刻升为副警长，并给他较大权限，可以自行招纳地方警员。郑副局长忙得抽不开身，专派警务科长沈科长骑自行车去三家店镇颁发下令公文。
沈科长骑自行车出县城，用小半个上午才汗吧流水赶到了偏远的三家店镇。他跨在自行车上拿脱手巾擦汗，瞥见候在门口欢迎自己的包长岁，四十多数方脸重眉，一对细眼满精神的。
沈科长下了自行车，即刻传达县警局下令，然后将公文交给包长岁。警务科长发现包长岁固然只是个杂役，性情却并不浮浅，服从令接文书时有模有样，并没显出一副被宠若惊的样子。
警务科沈科长似乎有点失望，环视一下闭塞萧条的三家店小镇，铺子稀疏，行人脚步匆匆。沈科长拿出自己背包里的水壶喝两口水，颔首说：“好好干吧包警长，面前三家店所还就你一人，等警饷有着落就好了，说不定哪天就能调任县警局进县城。”
沈科长跨上自行车，准备即刻返回县里，路上任意吃两口自带的锅饼，申时前或能赶回集县。
嘴上言语不多的包长岁，上前一把拉住自行车后座说：“科长到了咱三家店，大晌午了，咋能不吃口饭就走哩。”
沈科长耸耸肩膀下了自行车，跟着包长岁走进破旧大略的镇警所。沈科长打量着一方小院只有几间房的三家店警所，附近静静静，这一个月只有包长岁留守，却打扫得干净整齐，老旧而不颓废。在警员大铺房里，摆着一只方桌，桌上有两荤两素四个菜，两碗打卤面腾起热气，还有一壶烧酒。
沈科长忽然有些感慨，据说这个包长岁以前就是个下等走厨（随处做饭打杂），受雇到三家店镇警所做饭挑水打更，谁能想到这么个外貌浮浅的劳夫，一个人能撑起镇警所，还诸事井井有条。
上了桌，包长岁劝酒布菜得体，语言不多却句句落地。他向警务科沈科长报告了警所的家底，现有五杆步枪三百发子弹五柄刺刀丁点未失，都暂时入库封存以防劫盗，七副老铜铐子值务随用。这一个月，三家店镇警所接待案子十九起，多为拌嘴吵闹小事，说和劝导为妥。另有两件窃案记录在册，以待后续核办。
沈科长吃着适口的打卤面，点颔首说：“今天晌午之前，你还不算公差警员，能把三家店警所诸事做到这一层，可以说天衣无缝。就是老曹警长（三家店警所前警长）在的时候，也不肯定做得这般全面呀。包警长我只想问你一句，这跟今天勤务无关，我就是好奇。一个月前警长副警长警员呼啦都走了，你只是杂役，怎么就敢留下来，这里也不给开饷钱，还有伤害。”
包长岁放下碗筷，淡笑一下说：“科长不瞒你说，走厨难做，俺是没地方宿夜呀，舍不得警所这张大铺哩。”
沈科长哈哈大笑：“包警长你还蛮实在啊，你就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，让上头也沾沾你的光。”
包长岁不紧不慢地说：“科长说笑话哩，俺不会语言。俺虽是外雇杂役，却也得到过集县警局的训导。俺知道三家店不能没有警员，这么大个警所不能空无一人，那五条大枪七副老铜铐子不能没人管，三家店这几百户人家也不能没个地方说原理。”
沈科长只喝了两三盅酒，手就有点发抖，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臂，拿出一个小本子，将包长岁说的话一个字不漏记在本子上。
沈科长吃过饭，推着自行车朝院子外走，随手整理一下衣服，一边对包长岁说：“三家店镇警所，就一个副警长总不是长久之计。包警长早些招纳警员，配额是九人，可酌情添一两个杂役帮务。特殊情况非常办理，免除警前训导，来应招的人识字不识字也不苛求了，岁数大点不要紧，只要会打枪，枪法好的更没的说。除了落草为寇，杀人烧仓，下毒拐卖不能用，再一个就是不招用抽大烟赌畜生的人，其余差不多都可入警做勤务。”
包长岁微笑着点颔首，不停望着警务科长骑车出了三家店镇。
三家店镇第二天开始招纳镇警，包长岁接纳内招和外招两路途径。 内招是写信给亲戚旧友，外招到镇公所求文员写几张告示贴在显眼处，本镇和外镇人一走一过看得到。
招用警员的告示贴出去半天，来应招的人不多不少，有几十个本乡人和外县人涌进镇警所小院。包长岁认识的人，大概知道其会不会打枪，为人处世怎么样，做没做过匪盗。不认识的应招者，先看看这人面相是不是凶恶不良，再回乡找保甲出个良人证明，家乡太远的找个有头有脸的中保，包管其是良善之人，也能当镇警。
包长岁堂弟包长福识字，是个木匠不会打枪，但是他手劲极大拿老铜铐子铐人没有谁能拧过他，得当做镇警。跟包长岁一起做过跑厨的于长腿热心，也不会打枪却跑得最快，抓盗贼用得上。
应招来的人听说一时半会儿拿不到警饷，多数对镇警没了爱好，会打枪还不如去大户宅内做炮手能拿到月钱。
担子贩陈三勤快，遇到土匪跑丢担子没了营生，会打枪留下做了镇警。摆小局（陌头小赌局）的赖有银机灵，被地头蛇夺了摊子没地方，会打枪留下做了镇警。铁匠穆葫芦敦厚，脚受了伤不能打铁，不会打枪但会修老铜铐子留下做镇警。
三家店镇警所共有九个警员体例，此回招用五个，加上副警长包长岁，已经到达最最少的镇警所规模。包长岁给每个人发一顶警帽，暂时没有警服。会打枪的陈三、赖有银、穆葫芦，每人发一杆大枪配发两颗子弹，一柄刺刀。
包长岁里外总管，仔细的沈三负责侦探，腿脚飞快的于长腿专门在集市上追捕盗贼，手劲大的包长福协助抓捕戴上铐子。有脚疾但底气足的穆铁匠留守，做内勤。脑子灵活赖有银带着大枪为大户押车护路，防盗抢同时能为警所赚外快，镇警每天一餐炊事隔三差五可添点荤腥。
三家店镇警全部了模样，镇上的治安也见转机，盗抢减少，械斗收敛，拐卖良人倒腾大烟的帮伙不敢容易冒头。
然而，入冬之后，传来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消息，大草甸子里的黑绺子看中了三家店镇警所五杆大枪要来夺。并放出话来，不麻溜缴枪，有一个算一个砍手剁脚。
这天晚上，包长岁给大伙添了两个菜，用的是镇警所私下派赖有银给大户押运货品所得报酬，算是警所的私房钱。
包长岁喝掉一盅酒，半红着脸说：“应招镇警，得到县警局批复公文，诸位就不再是白丁男人，已属公差。可大甸子里的绺子大掌柜徐狼牙不是善茬儿，杀人不皱眉。他说不给枪就断手剁脚，那可不是瞎嚷嚷，徐狼牙说到做到。”
于长腿、包长福、陈三、赖有银、穆葫芦，都低着头不吭声，各想心事。
包长岁接着说：“俺早就派长腿跑了一趟县警局，局长说徐狼牙大概是声东击西，县警局守城为上，不能派来一兵一卒，让俺们酌情自保。”
陈三叹口气，轻声说：“这个倒霉公差，才做了一季，还没拿到警饷，就遇到要命事做不成了。”
穆葫芦说：“你这话说的不在理，都是自个应招来的，还吃了一季大灶警饭，当差总不是背长枪逛大街吧。到这节骨眼儿，就得能豁出去。”
包长福说：“葫芦大哥说的是，不外警饷一个子没拿到，让谁卖命也是不太心甘啊。”
自称买卖人的赖有银说：“就是这话，没钱谁去玩命，老话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。没开饷哪来勇夫？谁不想再喝几十年小酒混日子啊。”
于长腿不耐心地说：“都别嚷嚷了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，还是听包警长语言。你们哥们儿嘁嘁喳喳好一阵子，也议不出子丑寅卯来。”
包长岁说：“即为公差，就是砍手跺脚也得守在警所，走了就是开小差，轻则下狱重则处斩。”
几个人见包警长说了狠话，相互瞅一瞅，没敢接话。
包长岁端起酒盅给几位敬酒：“话又说返来，我将几位入警名册上报警局，批复公文还没下来，这当口你们只算半个公差，此时脱离警所不属于开小差，欠下的警饷那也不要了，一走了之。不外有一件事说在头里，警所七副老铜铐子丢了一副，是谁拿的静静放下再走，别由于这点小事吃官司。俺再说一句，走了别后悔，再想返来入警可就不开门了。”
陈三放下警帽说：“警饷不要怪惋惜呀，却不如命值钱，还是出去做个白丁，这镇警也不是安生行当。是谁拿了铜铐子给警长留下别贪心，那东西换不了几个钱。”
摆小局的赖有银也摘下警帽放在炕沿上，吃几口菜拱手与包警长作别，转身去收拾铺盖卷，今天便脱离三家店警所。
铁匠穆葫芦说：“俺脚不方便，就不走了，徐狼牙再狠还能进来把俺活吞了！”
包长岁等在大门口，与每个要脱离的人说两句告别话。
陈三说：“警长回去吧，要是有缘就还能晤面。”
包长岁说：“江湖路险，兄弟多保重，今后再挑担子四处卖货，离绺子远点。”
赖有银说：“我脱离三家店镇去外县，等徐狼牙消停了兴许返来取一季警饷，到时候警长可别不认账。”
包长岁说：“要是徐狼牙没一刀砍了俺老包，到啥时候都认账。”
包长福和于长腿也收拾妥当，走出警所，包长岁心田一阵酸楚，强忍着没流下眼泪。
三年后，警务科沈科长升为集县警局局长，保举提拔包长岁为警局副局长，年轻的包长福升任警务科长。三家店镇警长是县警局下派的刁子彬，副警长陈三，警员于长腿，穆铁匠，还有五名招用的新警员。
这天有人请包副局长喝酒，包长岁来到酒楼，见到宴客的人吃了一惊。只见赖有银等在桌旁，三年已往面相已显苍老。
包长岁拱手说：“原来是赖老弟，久违了，如今在哪发财？”
赖有银也拱手寒暄，深深叹口气说：“警长，三年前我脱离警所，那真是吃了万般苦，可谓九死一生，后悔开小差。如今警长升任副局长，一起开小差的包长福做了科长，开小差的陈三做了副警长，于长腿、穆铁匠都是老警员。里外里就我一人浪迹天涯，末了一事无成。”
赖有银从怀里掏出一副老铜铐子摔在桌上说：“难道就因我偷拿了一副铐子，就该落得这等苦命吗？”
赖有银气得呼呼急喘，忽然从腰里拽出一颗手榴弹，手指头勾在拉线环里，眼里冒火说：“警长你太欺凌人，宁落一村不落一人，凭啥就丢了我一个？今天我就你同包大局长一起走，再也不开小差了。”
包长岁瞥见赖有银要拉线，一点也没张皇，反倒是哈哈大笑道：“赖老弟，你这是干什么？你的位置不停空着，我就等兄弟你返来呀。”
赖有银一愣，放下就要拉响的手榴弹问道：“包局长真想着我，不是偏偏把我给忘了？”
包长岁说：“三年前，你们走后，俺和穆铁匠藏起五杆大枪，静等徐狼牙来要枪。还真被局长说中了，徐狼牙是声东击西，没来咱三家店去了下台子镇抢枪，还被打了伏击，跑回大甸子再也不敢出来。
陈三他们得了信，第三天就回到警所，重新戴上警帽巡逻去了。另几个人也连续返来入警，就是不见你回警所。第二年警所补饷，我代你领了三块大洋，不停等你返来取呢。”
赖有银惊讶得大汗淋漓，语言都结巴了：“包，包局长，那一季饷还给我留着呢？给，给我老赖留的职位是啥？”
包长岁说：“一会儿你就随我去取三块警饷，给你留的职位是做警局跑信（通讯员），三块月饷，我补给你两块，每月五块大洋跟副科长一样多。做满一个月，我上报批复，给你个公差身份，赖老弟就是正式警员，发一套警服和配枪。”
赖有银听得入迷，抹去一把汗不好意思地收起手榴弹说：“我跟局长开玩笑呢，手雷是假的。”
赖有银取了警饷干上警局跑信，心里无比感激和佩服当年的警长包长岁。干满一个月，他高兴地到小馆子要几个菜喝了四两酒，盼着第二天拿到警服和配枪。
赖有银回到小屋子里，高兴得一夜未合眼，翻来覆去实在等不及了，天不亮就奔去警局。似乎酒劲还没已往，或是没睡觉脑子昏，无光路黑脚下一滑，大概身后还有人推了一把也拿不准，赖有银大喊一声掉进了大深沟。
批复入警公文，警服和配枪都齐备了，就是不见赖有银来警局。等了一天，两天，六天，十天，半月，还是不见赖有银的影子。人们不信任有银死了，若是赖有银死了，总会有人瞥见，或找到遗体呀？
集县人以及三家店镇的人，都想不明确这件事因由，想得人头皮疼。厥后各人也料想得疲乏腻烦了，不肯意再想下去，便信任他是犯了三年前的老弊端，在节骨眼上开小差走了！
（原创小说，版权全部，违者必究，切勿模仿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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