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麦子落在地里

随风飘向何处

□高绪丽
夜里，寒风裹挟骤雨。晨起，雨停，风未歇。走在熟悉的上班路上，昔日宽敞整齐的柏油马路，一夜之间，落叶横飞，满目狼藉。
“露白风高木叶稀，客行早已及寒衣。”那些有着纤细脉络和洽看表面的银杏树叶，终是抵不外时间与风雨的双重侵袭，纷纷叶落归根。
“西风悲咽，寂寂寒衣节。”深夜的路口，伤心人借着跟前的火苗，期许短暂的暖和捎去痛彻心扉的思念。
姥爷走的时候，我还小，只记得进门的位置横放着一个门板，昔日看着我哭、看着我笑的姥爷躺在上面，一动也不动。
姥爷走后数年，姥姥也走了。那载满我童年回忆的老房子，终极交付给了一把冷冰冰的铁锁。
我的故园，今后再无欢声笑语。
老房子空了后，我只去过一回，生了锈的铁锁，钥匙也不大管用，好不轻易推开“吱呀”的木门，院子里面泰半人高的野草，处处诉说着无尽的凄凉与冷落。
后来，我数次梦回那座老屋，醒后经常泪满襟衫，胸腔似乎压了块石头，无法自已。
原来，让我们心绪难平的，经常是看似暗淡无光的往事和一些芝麻大的丁点儿小事。
“一见娇儿泪满腮，点点珠泪洒下来，沙岸会一场败，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……”昔日，姥姥家的土炕上，经常坐满了来串门的老太太。别看她们脸上布满岁月留下的褶皱，一张嘴，牙花磨平，脸颊凹陷，但是这些丝绝不影响她们对电视里京剧大花脸的喜好，个个听得津津有味。
当时候的我，听不懂戏里的唱词，也看不懂年近七旬的她们为什么会为那咿咿呀呀的腔调着迷。
我不喜好听戏，经常缠着姥爷一起去山里抓蚂蚱。姥爷把手背在身后，走在前面，出了村子，他从嗓子里哼出来的咿咿呀呀，像一截又一截的山路，忽高忽低。
我要姥爷讲故事，使性子不肯再走。姥爷便转过脸，笑呵呵蹲下身来，逗我：“这是想背背了吗？”
我乐得往他后背上一趴，姥爷不再哼咿咿呀呀，改成哼今世的小曲。
不知不觉间，山衔落日，我们一老一小，如同自由自在的风筝，离村子越来越远……
一个人的童年，多是由如许那样的小故事拼凑而成的，其间有酸甜，也有苦咸。
有一天，有个村里人来找姥姥，说姥爷早上去菜园里挑水浇园，不小心踩了旁边那户人家的一棵菜苗，那家的年轻女人不依不饶，杵在菜园里，手指着姥爷好一顿骂。姥姥跑去跟那个女人理论。
回来后，姥爷坐在八仙桌边上，含在嘴里的黄铜烟袋锅子里，一明一暗的火星，似乎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，就是不吭一声。
此事已往后不久，有一天，我跟姥姥一起去村东头舅姥爷家串门，路上遇到了那个指着姥爷骂的女人。我恶狠狠盯了她一眼，然后弯下腰捡起一个小石子，想着等她走已往后，朝她扔小石子。
没想到姥姥提前知晓了我的心事，她用大手握住了我的小手。
也是在那一天，我第一次知道了姥爷的故事。
岁月悠悠，昔日那些蚀骨剜心般的回忆，再开口，依旧是扯筋动骨般疼痛。
姥爷年轻时正赶上日本侵华的战乱年代。那年，日本鬼子来村里抓壮丁，姥爷也在被抓的人里面。夜里，路过一片林子，姥爷与两个村人瞅着时机滚进沟里，躲过鬼子的视线。就在他们以为安全了、可以往回跑的时候，鬼子在背面开了枪。姥爷是被一个村人压在身下才躲过一劫的。
担心牵连家里人，不敢立即回家的姥爷在表面躲了一天一宿。那一天一宿，姥爷到底履历了什么，姥姥也不是很清楚。
姥姥说，姥爷一身是血地跑回来后，就像变了个人，不肯再跟人多语言。
姥姥家的老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，地基与外墙是用大块石头垒成的，年代感十足，门口嵌着两个大拴马石。
到了炎天，过道里的穿堂风“呼呼”吹，老邻人们都喜好聚在门口。姥姥与邻人老太太们坐在门的外侧拉家常，姥爷则在门里侧的过道里搓草绳。
数根分好的草条，分别用两个掌心对着揉搓，一搓、加捻，再搓、合股成绳。看似简单，但要做成粗细匀称、捻度合适的草绳，需要肯定的耐心与功夫。
出于好奇，我央求姥爷教我搓草绳，但是我的掌心被粗糙的蒲草搓得通红，也搓不出草绳来，无奈只得放弃。
姥爷搓的草绳，用处大得很。太奶奶常年坐的蒲团，是姥爷用玉米叶子搓成绳盘出来的，结实又悦目。家里搂草用的网包，是用草绳编的。就连囤玉米的粮囤，也是用草绳捆着高粱秸秆扎出来的。
姥爷走后数年，家里还能找出他在世时搓的草绳。睹物思人，物是人非，如今，就连“草绳”二字，也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。
我听过姥爷唱歌。我把这事说给娘舅听，娘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毕竟，在他的印象里，姥爷平日不苟言笑，连话都很少说，况且唱歌？
我把姥爷唱的大抵歌词说给他听，娘舅说，虽然这些是那个年代人人都会唱的，但他从未亲耳听过姥爷唱歌。
我听后有些沾沾自喜，因为我不仅听过姥爷唱歌，还记得他教我唱歌时的神情，嘴角轻轻上扬，手指在半空比画，心情轻松，似乎我真的是他的学生一样。他教得那么认真，我有一个字发音禁绝确，他会一遍一遍加以纠正，虽然到最后，经常以我俩笑着收场。
俄罗斯闻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，刻有如许一句话：“一粒麦子落在地里，如若不死，仍旧是一粒麦子。如果死了，就结出很多子粒来。”
很多时候，一件事情发生，其时并没觉出有什么，但日积月累，历经岁月无数次筛选淘洗，逐步地，就成了河蚌壳里的珍珠，散发着不一样的光彩。
“听他言吓得我满身是汗，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，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，他思家乡想骨肉就不得团圆……”电脑里，京剧《四郎探母》正在上演。
近些年，夜阑人静，我经常会打开一段喜好的京剧，把本身置身于铿铿锵锵的锣鼓声里，凭管弦婉转、音韵流长的腔调在耳畔流转。
令人惊奇的是，如今再听这些，竟不觉嘈杂，反而只觉心内安定沉静。
世事无常，皆成过眼云烟，但有些东西、有些事，我终究是忘不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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